当一根绳上的蚂蚱个个都成为强者时,就会忘记,那根绳子有多重要。离开了绳子,你什么也不是。
七月的中原大地,到处万木竞秀、草木葱葱。在河南兰考,遍布道路两侧、田间地头,随处可见挺拔茂密的泡桐树。
以泡桐为原料的乐器加工厂,在兰考就有几十家,木材深加工产业已经成为兰考的支柱产业,这里生产的乐器面板占据了国内90%以上的市场份额。
但兰考县最大乐器企业——开封市中部民族乐器厂总经理王俊伟,却愁的头发都快白了一半,他正被日复一日的“内斗”搞得心力交瘁。
王俊伟的中部民族乐器厂年产值2000万元,市场稳定,产品在国内和国外销量都很好。但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,公司却被人堵门,工人没法上班,客户没法提货。
堵门的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那几个亲兄妹。警察插手,政府介入,最后还闹上了法院公堂……
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
事情还要从王俊伟的父亲王士杰说起。
上世纪90年代初,老木匠王士杰搞起了乐器生意。时逢一家台资企业正想在大陆投资乐器,看上了王士杰的工厂,双方一拍即合,台商投资13万美元,联合王士杰在兰考成立了开封市中部乐器厂。河南省第一家合资乐器厂鸣锣开张。
企业大了,事情也就跟着多了起来。
王士杰心想,“打虎亲兄弟,上阵父子兵。往外招人,还不如把自己的儿女都拉进来,我百年以后,这企业也不会换了他姓。”于是,陆陆续续的,王士杰的儿女逐渐都进了公司。他根据几个子女的特点,分别安排他们做了不同的工作。
大儿子王大伟头脑精明、思路活跃,王士杰就让他主要做管理工作,作为重点培养对象,计划让他接班,大儿媳妇也就顺理成章地管上了库房;二儿子王俊伟,性格开朗、能说会道、勤快认真,主要负责对外联系业务;大女儿王玉梅,胆大心细,精于计算,负责财务;二女儿王玉花在车间管理上也是独当一面,认真负责;两个女婿则是企业的生产骨干。除了小女儿王玉荷还在读书,其他所有儿女齐上阵。
在王士杰的带领下,几个儿女各展所长,忙得不亦乐乎,企业很快就得到了迅猛发展,旗下10多个品种50多个系列产品销往日本、新加坡、马来西亚,甚至还卖到了欧美等国,年产值一度达到2000多万元,成为整个开封市最大的乐器厂。而他的儿女们,也在各自的领域成了行业里呼风唤雨的风头人物。
那几年,在兰考,说起中部乐器厂,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:“你看人家那一家子,那才叫红火!个个出来都能顶半边天!”每当听到这些话,王士杰就打心眼里乐开了花。
蹦跶的蚂蚱们
2001年初,台商方面出现了内部问题,台湾方面几乎不再过问厂里的事,名义上的合资企业,实际上也就成了王士杰的家族在管事。而家族企业一旦缺少了外部的制衡,很多问题就开始暴露出来。
2001年6月的一场大雨,把厂里的库房给淹了个透。王士杰看着飘在水上的那些乐器,心里就像被刀子挖了一块肉似的疼,忍不住就埋怨起了大儿媳妇。大儿媳妇嘴角一撇:“您要是给我盖个好的房子做库房,就不会进水了。”
“我刚干企业时谁给我盖房子?”王士杰被这句话堵得全身发抖。
两人越吵越厉害,一口气没顺过来,王士杰两眼一翻就倒了下去。七手八脚地把老人送入了医院,检查结果下来,一家人傻眼了。“肝癌中期,建议入院化疗。”
2004年2月,农历正月二十七,王士杰召集家人开了个会,口头上宣布了遗嘱:王大伟和王俊伟各占25%的股份,老伴张丽英占13%的股份,剩余37%的股份,三个女儿平分。说完以后,王士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王士杰去世后,王大伟全面执掌了厂里的工作。工作量越来越大,王大伟心里开始不平衡:“我是公司总经理,凭什么拿着跟王俊伟一样多的股份?”
作为大女儿的王玉梅,也有这样的想法,没在厂里工作过一天的小妹王玉荷跟自己得到的股份一样多,她也感到很委屈。
中国家族式管理大多属于粗放型,很多地方都存在管理漏洞,二人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厂子里找空子捞钱。对于此事,王俊伟看在眼里,却从不多言。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兄妹们觉得自己股份少了要吃黑钱,就随他们去吧。都是一家人,肉煮烂了还在锅里,剩下的利润够养活厂子就行。王俊伟觉得自己看得很透。
然而,一开弓没有回头箭。2004年底,王大伟把刚到账的100多万元货款揣了自己的腰包,失踪了。
表面上中部乐器厂年产值有2000多万元,但多头账众多,抽走100多万元的“活水”,很可能就会把厂子给彻底拖垮。一看苗头不对,王玉梅把公司的账目、公章和财务章,还有账上的几十万现金一股脑搬回家,也不上班了。
这个消息让正在外面谈业务的王俊伟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。
心急火燎的王俊伟赶回厂里一查,才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:王大伟和王玉梅先后拿走公司200多万元的资金,公司账上没有钱:工人被附近的同类企业挖得差不多了,特别是技术骨干大都已流失;客户管理也很混乱,原来是王大伟管事,账单都在他手里。王俊伟去跟客户要钱,他们都说,钱已经给你大哥王大伟了。
王俊伟不想让厂子就这么死掉,他开始四处借钱给工人发工资,又到县电视台播发了遗失声明,重新刻了公章……
那段日子,王俊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: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再怎么蹦跶,也不能把这绳子往死里拽吧?王俊伟这次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。
不管怎样,工厂还是要继续办下去。当年父亲白手都能兴家,如今有这么好的基础,只要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,王俊伟不信自己就不能把企业搞活。
王俊伟采取了几项重大举措:一是筹集50万元用作日常生产经营的启动资金;二是改革内部机制,实行捆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事业部制,并一律实行与年度业绩直接挂钩的年薪制,以弥补原来粗放型的生产与销售脱节产生的产品积压,压缩成本,并提高员工积极性;三是对外招聘管理人员,在重要岗位上任人唯贤,而不再任人唯亲。
在客户管理上,王俊伟制定的规则是:对于小客户,不拿现金不发货;他对几个大客户说,公司现在归我管理,就要按我制定的规则办,不然以后就不合作。由于重点客户都是和王俊伟合作多年,这一规则很快就执行了起来。
重新组建的中部乐器厂按照王俊伟预设的轨道高速运转,2006年,企业的商标被评为“河南省著名商标”和“河南省名牌产品”;2008年,王俊伟成为中国民族乐器行业、乐器制作界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奥运火炬手;2011年10月,王俊伟又当选为中国民族器乐学会理事。
当王俊伟以为一切都开始好起来时,突然纷争再起。
2012年刚开春,正在外地谈合作的王俊伟接到妻子从郑州打来的电话,王玉梅等人闯入他家,大吵大闹,要求分公司的资产。实在是受不了无理吵闹的妻子带着儿子外出躲避,他们又赶到儿子就读的学校门口闹事,还因此招来了警察。
随后,事态愈演愈烈,王大伟、王玉梅跑到厂里安营扎寨,撵走工人,不让上班;撵走客户,不让提货。王玉梅还三天两头地跑到母亲张丽英家,上演“一哭二闹三上吊”的戏码。
两人联合起来的目的只有一个:要求把公司的股权重新分配,不能看着父亲创办的企业落到王俊伟一个人手里。企业的资产是大家的,人人有份,最好是现在就把企业的全部资产分掉,王俊伟以后如何发展,与他们无关。他们宁愿企业倒闭,也不能看着王俊伟一个人发财。
而他们闹事背后的原因则是,自以为能顶厂里半边天的王大伟和王玉梅,在卷款私逃之后,合伙到开封市开了一个乐器厂。他们以为,离开了中部乐器厂这根绳子,凭自己的能力,一样能打出一片天地。殊不知,由于自身存在的短板(王大伟懂管理却不懂销售,王玉梅懂财务却不懂生产),又没有原来的家族力量支撑,根本就打不开市场。自以为强大的两人,谁也不服谁,最后还闹起了分裂,生意更是一落千丈。四处碰壁的二人这才醒悟,离开了原来的平台,自己什么也不是。
但现在后悔,为时已晚。原来被王大伟、王玉梅认为缺了他们不行的王俊伟,生意已是越做越顺手,最近还准备在兰考县城建一个新厂,计划当年5月开业。
两兄妹商量之下,决定重新团结在一起,通过分资产把王俊伟的现金流扯断,以免其生意越做越大,把自己本就不景气的工厂完全挤垮。
面对骨肉相连的亲人们撕破了脸的刁难,王俊伟这次是真的束手无策,打不得、骂不得。
对簿公堂,赢了还是输了?
2012年6月,不堪骚扰的母亲张丽英一张诉状,
将几个儿女告上了法院,要求析产。一个月后,在兰考县人民法院的调解下,几方当事人就分家析产事项达成协议:
公司所占股份作价1000万元,因王玉梅在公司经营中右手小拇指创伤缺失,从1000万元中优先支付20万元予以赔偿并当庭支付,对其工伤作一次性了结;余款980万元,先分出一半属于原告张丽英,剩余的490万元按6份平均分配,每人应享有816667元。王大伟、王玉梅、王玉花、王玉荷应得份额由被告王俊伟按协议支付,其相应的权益由王俊伟享有。王俊伟应当庭支付王大伟、王玉梅、王玉花、王玉荷各20万元,王大伟、王玉梅、王玉花、王玉荷享有的余款246.6668万元由被告王俊伟四年内还清。从协议生效之日起,王大伟、王玉梅、王玉花、王玉荷及家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影响公司经营,如有违反,除有相关机关处理外,王俊伟可以推迟支付欠款的时间。如王俊伟未按照协议约定时间给付欠款,其应按同期银行利率支付滞纳金。
纠纷虽然在法律的框架内得到了解决,企业的经营权和所有权再次回到了王俊伟手中,但在王俊伟看来,除了可以计算出的经济损失(工人几乎全部被挖走,客户流失,保守估计损失在300万元左右)外,亲情已荡然无存。这以骨肉血亲为代价的胜利,究竟是输了,还是赢了?实在难下定论。
好在,这一切都将过去。
夏天灼热的阳光照在王俊伟的脸上,他抬头望了望道路两旁高大的泡桐树,脸上挂着一丝悲凉的笑容。
(为保护当事人隐私,本文涉及单位、当事人均为化名)
后记
这是一个可以共苦,但不能同甘的真实故事,一个典型的家族企业传承的失败案例。
而与之相似的案例,在中国成千上万的家族企业里早已是屡见不鲜,以至于让我们本能地认为,富不过三代已成为一种魔咒。
但家族企业就真的无法做好?事实上,在西方商业中,很多商人把“我们是一家家族企业”骄傲地挂在嘴边。意大利93%~99%的企业是家族企业;美国GDP的64%是由家族企业贡献;世界500强企业里,有1/3是家族企业……
那么,为什么中国的家族企业却一再出现内讧?
我们对家族企业怎么发展的思考才刚刚开始,但大多数企业却已经无法支撑这样的折腾。